澎湃新闻记者 张家然 实习生 殷琪蒙
“儿啊,儿啊,儿啊……”
这是山东济阳人张立新每天叨念最多的一句话,因为他的儿子20年前在南京大学失踪后,至今音信全无。
张来玉大学军训时的照片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张立新的独子叫张来玉,出生于1981年。时间拨回到21年前,1999年夏天,山东省济南市济阳区第一中学的高三毕业生张来玉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并且成为济阳区当年的理科状元,最终被南京大学材料科学系录取。
大学入学后第一学年的第二学期,意外发生了。2000年4月21日,张立新在单位接到了张来玉辅导员的电话,电话那头说,“张来玉失踪了”。张立新随即火速赶到了南京大学浦口校区,但是学校也没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张立新哭得不成样子,最终无果而返。
当时,张立新和妻子菅庆英都觉得儿子可能只是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肯定还能回来。然而,此后的20年间,他俩收到过无数个线索,奔波了多地,遇到过好心人,也碰上过倒霉事儿,从四十多岁的壮年成了年近七旬的老人,儿子始终没能找到。
20年间还发生了很多变故。张来玉刚失踪的那几年,家里人都瞒着他的奶奶,不过多年见不到孙子,奶奶也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是老人从未向儿子和儿媳问询过,直至她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患上老年痴呆症后,老人把很多事情都忘了,却不忘逢人便问“孙子去哪了?”
张立新成了“祥林嫂”,依然不敢直面儿子已经失踪的事实。菅庆英是这个家庭里状态调整得相对好些的,每天靠写字、画画、参加公益活动充实自己的生活,用她的话说,“当我忙起来的时候,烦恼就会少些!”
理科状元
“因为孩子从小就比较优秀,我们没有什么压力,不过沟通也比较少,他的内心世界我们并不了解。”菅庆英这样回忆。
张来玉从小学到高中获得的奖状
家长和同学眼中的张来玉是两种样子。菅庆英认为,儿子是一个内向的人,学习很自觉,话也不多;但是,在张来玉的多位同学眼中,他并不算内向,还是比较活泼的,同学间沟通很多,“玩得比较好”。
当时,张来玉的爷爷因病需要人照顾,所以他一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家里的空间比较小,再加上高中学业比较紧,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很少在家。
在菅庆英看来,儿子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是在高中参加了几次奥林匹克竞赛后,认识了一位比较优秀的女孩子,两个人经常交流一些学习的心得体会。
这名女孩子比张来玉高一个年级,后来她复读时跟张来玉成了同级。当时的高考招生制度是先报志愿,后出高考成绩。他们同一年参加高考时,张来玉成绩也考得很好,但是并没有被理想的学校录取,而这名女孩子考取了北京的高校。
最终,女孩去了北京读大学,张来玉复读了一年。直至第二次参加高考前,父母才了解到他可能是在“交朋友”,不过也只是提醒他要注意学习。当年,张来玉曾向父母提出报考北京的高校。但是,父母和老师为了保险起见,跟他商量后让他报了南京大学材料科学系,并最终被录取。
张来玉的大学图书证
“他当时并没有强烈反对报考南京大学,我们当家长的并不知道他俩进展到什么程度,只是听说经常书信往来,但是也有同学说女孩子并没有看上我家孩子。”菅庆英说,1999年入学后的第一个“十一”国庆假期,张来玉曾到北京去找这个女孩。
2000年4月19日一早,曾有同学碰到张来玉去食堂吃饭,上课时却没见到他,任课老师派人去宿舍找他,但宿舍没有人。当天晚上他没回宿舍睡觉,同学就把情况告诉了学校的辅导员。
2000年4月21日,张立新接到了儿子辅导员的电话。他马上和家人一起去了学校,但是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张立新哭得难以自持,最终无果而返。2000年7月,菅庆英和姐姐又去了趟南京大学,把儿子的东西打包收拾好,因为下一学年可能会搬到其他校区,她们还特意嘱咐学校的辅导员老师,搬校区的时候请告知。
有大学同学告诉张来玉的家人,张来玉失踪前,收到了这个女孩子的分手信,分手信被舍友发现了,张来玉一气之下把信烧掉了。菅庆英在收拾张来玉在学校的东西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信件。
坎坷寻子
张来玉十岁时的照片
张立新和菅庆英首先想到的是联系儿子的同学,可是仍然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其中,有一位跟张来玉要好的同学曾称,张来玉出走前后的几天,有人给他打过电话,他怀疑这人是张来玉,但是他没能接到这个电话,也无法继续追查。
他们还曾想张来玉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把这个学期的生活费花完就会回来。但是后来他们了解到,张来玉早已把钱借给了一名高中同学,他身上其实并没有钱。
寻子过程中,张立新夫妇遇到过好人,也碰到过坏人,接到最多的线索是流浪汉的相关信息,还有一些是关于出家人的信息。
其中,2000年下半年,他们曾接到线索,在浙江舟山的一个寺庙里,有个出家人和张来玉长得很像。张立新夫妇辗转到了那座寺庙,但是并没能如愿找到线索中说的那个人,中途身上带的钱还被小偷偷走了。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菅庆英说,“当时,俩人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很想不开!”
还有一件事让张立新夫妇难以忘怀。
他们辗转联系到在上海工作的一位老乡,对方很乐意帮他们找儿子,帮他们印了很多寻人启事在当地码头、车站分发。结果很多骗子根据寻人启事,把电话打给了这位老乡,说是让去领孩子,有的甚至对这位老乡口头人身威胁,这些事最终还影响到了这位老乡的正常工作。
这让张立新夫妇愧疚难当,最终跟这个老乡谎称“孩子已经找到了”,才让对方从这件事中脱离出来。后来,菅庆英有一次去上海出差,找到了这位老乡,当面表示了感谢和歉意。
直至现在,张立新夫妇仍旧能不时地收到一些相关的线索,也接到过不少电话。但是有的称知道儿子埋在哪,有的索要钱财,最终都是无疾而终。
菅庆英曾多次梦到过儿子,但是依然无法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即便是儿子去世了,她也希望能知道真相。
张立新夫妇寻找儿子时的部分出行车票
安度晚年
“这些事儿根本不能想,也不敢面对现实,但是我们很明白,如果真的人还在,现在信息这么发达,他应该能看到。”菅庆英告诉澎湃新闻,他们夫妇俩都快七十岁了,已经没有精力到处跑着找儿子了,有时候很怕出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张来玉的爷爷和奶奶与其感情很深。爷爷在其高考前就去世了,生前对孙子寄予厚望,跟孩子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考名牌”。
张立新夫妇一直没有把儿子丢失的消息告诉老母亲。2000年夏天麦收季节,因为要去外地找儿子,每年都回老家帮忙收割庄稼的他们就没能回去,当时还跟老人撒谎称,儿子出国了。
但是这种谎言根本瞒不了多久。孙子几年都不回家看奶奶,奶奶自然牵挂不已,后来奶奶也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有时候也跟别人提起这件事,但是从没有跟儿子、儿媳提过。因为她知道,儿子、儿媳找孩子很辛苦,奔波了好多地方,心里和她同样难受。
直至临终前的几年,老人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渐渐地出现了健忘的症状,并且不断加剧,但是她始终不忘的是孙子张来玉,逢人便念叨“孙子去哪了”。遗憾的是,直至走到生命尽头,她也没能等到关于孙子的好消息。
“婆母生前很长时间都是由我们俩照顾,我们得感谢老人,这些年多亏有照顾老人的事儿忙活着,要不我们俩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即便这样,这些年的日子,我们过得懵懵懂懂,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菅庆英话语间难掩悲伤。
菅庆英退休后,报名了老年大学,学了画画、剪纸、摄影,还加入了当地的公益组织。用她的话说,“闲下来不行!”
疫情期间,菅庆英创作的剪纸。
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很难完全忘却儿子的事儿。为了找儿子,菅庆英注册了QQ,给自己的QQ空间命名为“寻人网页”,并备注称“希望通过QQ平台实现我们的愿望,找到我们的宝贝”。5月19日,她转发了媒体关于她找儿子的报道,称这是“放不下的心事”。
张立新的情况更差一些。儿子刚失踪的那三四年,他很少出门,也很少与人交际。那几年刚好是同龄人孩子结婚的密集期,他只是委托别人帮忙带礼金,从来不参加宴请。
一开始,菅庆英觉得儿子很自私,就这么走了。这几年,她就找理由宽慰自己——如果儿子还在,他们两口子要给孩子买房子、娶媳妇、看孙辈,公婆都是病了好多年才去世的,儿子没了,他们也有时间尽孝了。
张来玉(右)1998年秋天在老家与家人合影
后来这几年,为了照顾老母亲,张立新夫妻俩没闲着。张立新主要在家做做饭,有时候也领着老母亲出去走走,情况稍微有些好转。但是,儿子的话题至今依然是张立新心中解不开的结,菅庆英很避讳当着他的面提儿子,否则他的情绪会突然爆发。
菅庆英的娘家母亲年纪也很大了,今年春节期间,受疫情影响,她们母女没能见面。疫情缓解后,她就把母亲接到家里住一段时间,但是“儿啊,儿啊”的叨念已经成了张立新的习惯,看到他这样,菅庆英和母亲心里的滋味都难以言表。
“我婆母临终前留有遗憾,我的姐姐也去世了,临走前不忘嘱咐侄女们,说我心里一直有心事,让她们照顾我。”菅庆英的眼睛已经哭得都花了,头发都白了。
她说,已经不再对儿子回来抱有希望,只希望老两口能好好地度过晚年生活。